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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嘉体育平台车厢里的观察家:狄更斯的火车旅行

2024-10-23 02:52

  可以想象,在十九世纪,第一批目睹和乘坐火车的人,一定感觉自己被拽进了一个科幻时刻。完全由几何线条勾勒出轮廓的庞大身躯,冲破滚滚的烟雾,伴着沉重的、富有节奏的金属叩击声,驶向某个早已在预设之中的未来。这极富冲击力的场景出现在那些仍旧习惯以动物的四蹄代步,用烛火和油灯照明的人们眼前,也化石般地保留在克劳德·莫奈的《圣拉扎尔火车站》里,在画框当中,一列蒸汽火车从油彩铺陈的曙光里驶出,带着不可阻挡的革新力量奔向世界的清晨。

  作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十九世纪人”,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几乎与火车同龄。他出生时,蒸汽机车在几年前才刚刚问世;在他的童年时代,火车更多是作为一种奇观被人们津津乐道;在他的青年时代,载客列车恰好刚刚投入商用,将像他这样敢领时代之先的年轻人带往陆地之上的各个角落。

  1842年,三十岁的狄更斯偕妻前往美国,进行为期半年的旅行。穿梭在资本主义的伊甸园之中,这对英国来的亚当与夏娃有半数行程需要借助这知识树上的最新果实——火车来完成。其时,距离第一辆真正在轨道上行驶的蒸汽火车在康沃尔成功试车仅仅过去两年。狄更斯一生著述浩如烟海,其中多数是小说,游记只有两本,一本叫《意大利风光》,另一本则是《游美札记》,后者便是这趟旅行的产出。

  在意大利期间,狄更斯的路途多半在水上,他乘坐大大小小的船只,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这是一种自奥德修斯时代起便从未改变过的主流出行方式,对应着有关时间和命运的象征。在美国,他们却只能乘坐火车,凭借这种大地之上最具效率的交通工具,在广大的内陆地区穿行。

  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中,东方快车的董事给著名的小胡子侦探波洛出了一个谜语,谜面是:“除了我的火车以外,还有一个地方,你可以看到所有的民族、所有的阶级挤在一起,吃啊,睡啊,都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是哪里?”波洛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谜底:“美国。”在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一百年中,火车与美国的这种相似性持续有效,它们分享着一幅热闹喧腾的发展图景中央的核心位置。

  如果说船与意大利的组合代表着一种经典的、内敛的、缓慢的欧式情调,那么火车与美国便代表一种新兴的、外向的、快速的时代精神。海上的风浪多少还在考验人的智慧和勇气,沿着被铁轨规定的路径精准行驶的火车则完全解放了人的身体,它平稳、舒适、安全,几乎排除了埋伏在起点与终点之间的所有可能的意外。但这种解放同时又是一种囚禁,火车上没有给充满激情的浪漫冒险预留任何空间,这里只是世俗社会的一片移动的剪影。

  在登上北美大陆,开始他的火车旅行之前,狄更斯不得不先经过一次让他苦不堪言的海上航行。1842年1月3日,他在利物浦上了一艘名为“布列坦尼亚号”的汽船,十八天以后在波士顿港登岸。期间他和他的船一起,像海的玩物一般被风浪抛上抛下,严重的晕船只给这个欧洲人留下了半条性命,多亏了他新近到达的这个明净的国度又帮他补充完整。这仿佛是一个交接仪式,将作家从海洋递交给陆地,从一个老迈的帝国手中递交给它年轻的替代者,通过这个仪式,作家从一个回望落日的缅怀姿态中转过身,面对在世界另一端升起的蓬勃朝阳。

  狄更斯一行乘坐火车从洛厄尔到斯普凌菲尔德,从哈特福德到新港,从纽约到费城,从费城到巴尔的摩,再从巴尔的摩到华盛顿,从哈里斯堡翻山越岭到达匹兹堡。在这些路段之间,他们也会采用汽船和马车等更为传统的交通方式,但似乎只有在提及火车旅行的时候,作家才会显得具有某种现代时间观念。他以一种笃定的口吻用“五六个小时”或“一天半的路程”来说明经过的行程,好像掌握了某种计算距离的秘密公式。也许,火车第一次给人提供了一种较为精准的、长距离的以时间兑换空间的方式。它以完全一致的,可精确重复的规划路线和均匀的速度,将意外的可能降至最低,保证了效率。可以说,在钢轮摩擦铁轨迸出的火星中,正闪现着现代生产社会的理念之光。火车,便是人类越过神的授权,自行创造的衡量大地的标尺。

  从纯粹感知的角度,火车就像一条密封的河流,你在一条铁轨画出的线段上移动,只能从一点到另一点,将自己完全托付给这种按照规划执行的、不可遏止的运动。那些固定的、可停留的点便叫作车站,车站总是设在城镇之中。英国杰出的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说:“只有在城市经验的维度上才能理解狄更斯的天才。”这大概是因为这位城市观察家将他目光中最为犀利深刻的部分投向城市,而将温柔和天真的部分留给了乡村。于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夹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车站与车站之间的乡村在火车旅行之中完全承担了悦人眼目的职责,它以一种掠影的形式慷慨地将美妙的风光托呈到乘客的眼前。

  让路途本身成为旅行的一部分,甚至是关键性的一部分,这是只有火车才能办到的事。它将它的窗口朝向世界,像一阵长着眼睛的风,扫过所到之处的风景。透过这风的眼睛,狄更斯看到了“秀美的陂陀,迤逦的丘阜,茂林阴阴的幽谷,细流涓涓的清溪”,看到了“晶莹明澈”的夕阳和“笼罩一切”的恬静。

  在这期间,这颗挑剔的心灵顾不上以自己的立场和视角来观察,只能全权投入被动的对景象的吸纳之中。也许正因如此,善感的旅行家匹克威克先生才会如此感慨:“愉快的,愉快的乡村呵……”

  火车大约是唯一一种容纳了所有社交内容的交通工具。它的乘客数量足够多,行驶时间足够长,更重要的是,旅途安全、平静,并且弥漫着一种足以刺激人的社交需要的无聊。它让车厢四处连通,使整列车身都成为一条奔腾的长廊,与此同时,并未给私密的活动留下多少专有空间,人们都在这条大走廊里进食和睡眠。可以说,不同阶层、种族,不同行业、品位,不同见解、立场的人在火车上必须彼此相对,这种强制性的安排犹如做了一个短期的社会实验,有时甚至带有一点乌托邦色彩。查尔斯·狄更斯便将列车视为管窥美国社会的一个窗口。在火车上,他遇上的人五花八门,也许比最复杂的戏剧中的角色还要丰富。他与黑人、白人,与男人、女人,与穷人、富人,与基督徒、无神论者,甚至可能与未来的美国总统攀谈,他们或真或假,总要与他交换一点自己的人生秘密,以解旅途愁闷。

  狄更斯提到,美国的客车并不按不同的功能布局和接待规格分为一等和二等车厢,而是按照乘客的性别分为男客车和女客车。“在女客车里,有许多携带家眷的男客,但是也有许多没有男子相伴的女客。因为,在美国,一个女人,可以一个人从美国的这一头走到美国的那一头,而可以放心,一定到处都受到最有礼貌、最体贴周到的待遇。”这自然是值得赞赏的,但新闻记者狄更斯的双眼从未有片刻失去它的批判性。他马上也注意到,在美国,黑人不被获准与白人一同旅行,因此在客车上均设有黑人车厢,而这种车厢往往是“笨手笨脚,瞎跑乱闯的大箱子,像格列佛在大人国里坐着到海上去的家伙一样……车颠得厉害,响得厉害,车里净是墙壁,没有什么窗户”。

  火车大概可算得上是最为浓缩、整全的社会性场所之一。一列火车可以容纳所有社会阶层的成员,作为这一钢铁麻雀的五脏,他们仍然必须遵照那些“地上”的社会规范来行事。这当中,有些使人愉快,有些则使人痛苦。狄更斯在火车之上近身体验到的,是美国社会制度中最令人憎恶的一种:奴隶制度。在从里奇芒德开出的列车上,他见到一个痛不欲生的黑人妇女连同她的几个孩子一起被一个奴隶主像牲口一样出售,“那几个孩子哭了一路,他们的妈妈已经成了苦恼的化身”,而那位买下他们的“白人绅士”在狄更斯的眼中还不如《一千零一夜》中穷凶极恶的黑脸独眼巨人高贵。正因如此,在《游美札记》中,狄更斯才会专门辟出一章来抨击奴隶制度。他说,在美国, “自由女神”的手中握着奴隶制这把刀,并用“锋利的刀尖和刀刃”,扎着、砍着那些可怜的奴隶。通过在火车上目睹的一幕,他预言了奴隶制度的末日:“这条铁路通过的那片地方,比一块只长着树的荒地好不了多少。那儿虽然满目荒凉,虽然毫无意趣,但是我看到这种可怕的制度所必有的灾殃终于在那儿出现,心里却非常高兴。我看着这块荒凉凋敝的土地,比看到它耕种得收获丰富、庄稼茂盛都更快活。”

  这种由火车开始的社会观察此后一直贯穿了狄更斯的整个美国之行。在各个城市之中,最让作家感兴趣的似乎总是监狱、贫民窟、工厂、疯人院、福利院之类的地方,他总是力图穿透经过精心营造的光鲜的表皮,深入一个社会隐秘的,甚至是病变的部分。他在意的,唯有真相。他对洛厄尔工厂里的女工能够享受钢琴和流动图书馆,甚至还自办文学刊物感到惊讶,因为在英国,这些实在和“工人的身份”不相符。然而,他也对纽约黑人聚居的贫民窟表达了激烈的看法:“难道那些还没被证明是否犯了罪的男男女女就这样整夜待在完全的黑暗里,整夜被包围在一片把你们给我们照路的暗淡的灯光都弄得朦胧不清的浊气里,整夜闻着令人恶心的臭味吗?你要知道,像这样的污浊肮脏,即使对于世界上最专制的帝国,都得算是耻辱!”

  从更高的视角来看,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本身便是一列火车,它携带着我们,连同我们的喜怒哀乐,在浩渺的宇宙中周而复始地行驶。我们与无数的他者擦肩而过,我们与他们彼此交谈,或者相对沉默,他们或让我们感到无聊,或让我们感到惊奇,或让我们欣赏,或让我们嫌弃。我们有时疲于应付,有时游刃有余,但又总在期盼着下一次相遇。因此,在火车旅行之中,窗外和窗内的两种景象总是给我们一种双重提醒:一个说,你正在远离你的生活;另一个却说,你总还在你的生活之中。

  火车旅行正是以这种方式表征了一种既在世界之内,又在世界之外的临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有可能体验到一种喧嚣之中的宁静与孤独。所以,火车可能是一处十分特殊的、适合于沉思的场所,美嘉体育app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钢铁怪兽般的躯壳,车内的人临时放弃了行动,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临时放弃了身体,被提炼为纯粹的灵魂。乘客们,这些习惯于以手托腮,凝视窗外的寄居蟹,在狂飙的风景中,沉浸在自我的静止不动的存在之中。查尔斯·狄更斯曾经和我们乘坐同一列火车,就在上一站,他刚刚下车,也许我们都曾看到过他那凭窗远眺的背影。

  八〇后青年作家黎幺继长篇小说《山魈考残编》畅销后的首部散文随笔集,解读中外文学史上的经典游记作品,阐释游记阅读滋养下的作家文学生活,解密作家写作背后的文学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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